“河北土味”是怎樣為成網(wǎng)紅的？

“河北土味”正在成為微博上的一股亞文化潮流。河北本來是“最沒有存在感的省份”之一。然而它正在因為“土味旅游”成為一股風潮。

2018年的河北可謂是出盡了“風頭”，各種“土味景點”在被公眾討論，甚至微博上還出現(xiàn)了“河北土味旅游”的亞文化話題。

抖音造就的網(wǎng)紅城市，成都、重慶、西安不同，往往是以美食、美女、美景成為話題。河北的成為網(wǎng)紅情況完全不同，石家莊、保定、邢臺等一個個河北城市，正在因為社交媒體以及Vlog的傳播，成為“沙雕網(wǎng)紅”——建筑沙雕、景觀沙雕、風格沙雕。

混搭風、魔幻風、獵奇風構成了河北走紅的主要元素。“河北土味”的審丑美學與符號變異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潮流中的一股泥石流。

一

“自閉”的河北

2013年，一篇《河北沒什么可牛的》的文章細數(shù)了河北歷史上的高光時刻。帝王將相、革命抗戰(zhàn)、歷史人物、豐富地產(chǎn)被這篇文章夸了個遍。

這篇文章唯獨沒有寫現(xiàn)代文明意義上真正值得驕傲的點。這種敘述手法像極了阿Q的心態(tài)，面對小D和王胡的挑釁憤而大喊一聲：“老子祖上曾經(jīng)闊過！”

這種“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心態(tài)，與其說是驕傲，倒不如說是自卑——這和河北如今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幾乎是密不可分的。

《壹讀》在《為什么河北省特別沒有存在感？》里提到：河北省可能是中國存在感最弱的省份之一。

雖然雖然河北省的人均收入以及GDP總額在30多個省份和地區(qū)中位居前列，但和經(jīng)濟地位不符的是，只有當每年華北霧霾成災之時，河北才作為污染源頭，才會被全國人民想起。從文化概念上看，沒有河北話，也沒有河北菜。

河北似乎是個文化概念上的黑洞。 給人的印象只是環(huán)北京貧窮帶。在解釋這個原因時，《壹讀》大概總結了兩點。

1、歷史遷移和地理概念上看

從明朝到晚清，560 年間這一片始終都叫直隸。在元代，這一片環(huán)繞著大都的區(qū)域叫中書省。河北從來都只是作為京城周邊的政治地理身份存在?！昂颖薄辈⒉皇且粋€文化概念，僅僅只是一個近代臨時拼湊而成的地理概念。它實際上是熱河、綏遠、察哈爾等省份拼湊而成的。

2、經(jīng)濟帶動與輻射關系上看

河北并沒有太多來自首都的收益，不像上海周邊城市可以因上海而繁榮。北京幾乎完全沒有對河北周邊地域的政策傾向性。如果以《王者榮耀》打比方的話，河北就是北京的“輔助”，不能吃太多經(jīng)濟，還要挨打扛傷害，做最苦最臟最累的活兒，保證核心C位的發(fā)展。

河北歷史底蘊本來就薄弱，再加上經(jīng)濟地位缺乏獨特性，自然而然成了一個“自閉”的省份——這種自閉為“河北土味”的崛起奠定了基礎。

二

“土味”的興起

這一年來，微博上誕生了一位“河北審丑美學”的博主，名叫“@史里芬Schlieffen”。他一直號稱要為河北“正名”，在這一年來游走于20多個河北城市，拍下了一系列風趣幽默的惡搞視頻。

史里芬在微博上介紹過幾個“著名”的河北景點。

比如當?shù)厝珖鴦谀?，農(nóng)民企業(yè)家投巨資1.5億元所建的東方巨龜苑，長39米，創(chuàng)世界吉尼斯紀。號稱濃縮了兩個世界之最，六個中國第一。再比如北京東燕郊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102國道邊，矗立著高大的彩塑"福祿壽"三星像。你完全想不到，這居然是一家 酒店——天子大酒店。

他這一年來拍了霍格沃茨河北分校、邯鄲切爾諾貝利、北戴河農(nóng)業(yè)迪士尼、河北硅谷西二旗、河北耶路撒冷、保定動物園華北最強農(nóng)家樂、華北民間軍火庫保定冉莊，我們可以隨便看一看其中的畫面。

華北最強農(nóng)家樂：講的是保定動物園。爬行館里飼養(yǎng)的是雞鴨鵝、麻將龜、娃娃魚等菜市場動物。最“炸裂”的是人蛇表演，5塊錢就能看到紅衣阿姨將大蟒蛇纏繞在身，與蛇親密互動。動物園還有恐怖山洞，里面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

霍格沃茨河北分校：建筑一味模仿歐式城堡的河北美術學院，以至于看起來又山寨又辣眼睛，如同《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茨魔法學校，但旁邊都是農(nóng)村，風格嚴重違和。

河北耶路撒冷：位于邢臺市臨西縣的萬和宮，里面有個禍魁館，把歷史上的壞人全都放在了一起，魏忠賢、秦檜、墨索里尼、川島芳子、高俅、東條英機、鰲拜、希特勒。甚至還供著股神、英語神、中國聯(lián)通菩薩、空軍菩薩、導彈菩薩。

去看這些內(nèi)容風格，基本可以發(fā)現(xiàn)“河北土味”的幾個主要特點。

1、混搭雜糅。既要有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元素，也要有吸西式審美的成分，中洋混搭往往雜糅在一起，呈現(xiàn)出魔幻奇特的風格。

2、宏大敘事。動不動要講究中國第一、世界第一，把上下五千年、海內(nèi)外風景歷史全部囊括其中。不但要建筑上“大”，還要歷史上“大”，更要文化上“大”。

3、鄉(xiāng)土氣息。不管是建筑還是風格，往往是當?shù)剞r(nóng)民企業(yè)家根據(jù)自身審美斥重金打造，具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或歡樂喜慶、或富麗堂皇，給人搞笑奇特的感覺。

河北這個原本沒有存在感的省份，被這種敘事風格迅速貼上了標簽。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土味沙雕風——這和“河南人偷井蓋”的梗幾乎有著異曲同工之意。

三

冒犯與“審丑”

英國作家史蒂芬·貝利在《審丑：萬物美學》中提到說，丑并非美的對立面，而是美的一個方面。

成都、重慶、西安可以靠美食、美女、美景成為網(wǎng)紅，河北這方面薄弱的多。要說美食，只有一個驢肉火燒，要說美女似乎也找不到某種特色，美景雖然也有但似乎和周邊差異不大，河北人民其實是相對自卑的。

“沙雕”作為一種搞笑元素，也是另一種維度的美，至少是幽默這個維度的美。

“冒犯河北”、“審丑河北”，把沙雕的成分拿出來調(diào)侃，成為了“河北土味美學”成型的重要原因。

史里芬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提到說：幽默是要找到一個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平衡感以及是自卑與自負之間的平衡感……如果你有幽默精神，就可以把死循環(huán)轉化成自信和自嘲的比較良性的循環(huán)。

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營銷與心理學教授彼得麥格勞再2016年提出了一個“無害冒犯定律”，認為此定律能解釋所有可想象到的幽默類型的機制。

這個定律后來被國內(nèi)媒體簡化稱作為“幽默的本質(zhì)是溫和的冒犯”。

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及霍布斯也曾經(jīng)給出過幽默優(yōu)越定理：我們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審丑”也是一種“冒犯”——當你目不轉睛盯著一個長得很丑的人看時，往往會引發(fā)對方的不滿，這種“盯著看”其實就是冒犯。

2017年，許知遠在和馬東的對話過程中，馬東說“如果我父親看到《奇葩說》的話，肯定會問，有必要這樣冒犯嗎？但是你知道，在西方的幽默傳統(tǒng)里，冒犯是幽默的重要組成部分。冷嘲和熱諷是完全不一樣的，相聲是伺候您一段的熱諷，有很多事不得罪人的，但冷嘲是知識分子的武器?！?/p>

那次對話中，馬東對許知遠也有很多有意無意的冒犯。

許知遠說我對技術懷疑，我是北大計算機系畢業(yè)的，馬東立馬回問，你畢業(yè)了么；

許知遠問，你對這個時代一點排斥都沒有嗎？馬東回擊，我沒那么自戀；

馬東說，如果我看到70后帶著一幫80后做90后看的節(jié)目，準知道不靠譜。許知遠湊上一句，我們的節(jié)目就是這樣的。馬東揶揄了一句，所以看許知遠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

馬東每每懟許知遠的時候，許知遠身邊的工作人員總是哄堂大笑。節(jié)目的幽默效果因此形成。

史里芬他“盯著”河北，一個個“河北土味之旅”本質(zhì)上其實就是帶著社交媒體去“審丑”，把河北最沙雕、最魔幻、最土味的一面徹徹底底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它雖然充滿了“冒犯”河北的元素，但是卻讓幽默從中誕生。

微博網(wǎng)友們甚至開始了河北“集體審丑”的活動，每有一個景點都會主動“艾特”史里芬，讓史里芬去分析這個經(jīng)典的沙雕元素。

史里芬那些丑的展示強烈刺激了人們的感官，它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尤其是對畸趣的奇怪需要，不僅僅帶來了流量，還給自己帶來了特殊的商業(yè)效果——近幾期節(jié)目，史里芬都因為獨特的審丑策略，獲得了廣告主的青睞。

四

河北的“變異”

河北的“審丑”符號其實也在不斷隨之發(fā)生變異。觀眾們沉迷搞笑審丑美學之中，有著更深層次的心態(tài)。

“河北土味”經(jīng)過社交媒體的發(fā)酵之后，成為一種流量素材，這些流量素材經(jīng)過作者、網(wǎng)友的修改、加工，最終被賦予和新的意味，成為一種網(wǎng)絡亞文化的符號與范本。

“河北審丑學”儼然成了微博上的一種“考據(jù)學”——和“六學”、“jiang學”這些亞文化系統(tǒng)一樣，不斷發(fā)生變異。

這些后結構主義的思維方式以不斷傳遞著令人欣喜的、革命的、樂觀的訊息，通過通過持續(xù)的運動，避開有意識的控制，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甚至不斷解構主體的話語權。

這種社會集體審丑，甚至使得河北那些丑的景點，獲得了某種合法性和獨立性。

原本沒人愿去的景點，最終因為網(wǎng)友的獵奇與審丑欲望，最終成為了“打卡圣地”。

河北人也因此成為包容萬象，土是一種“實在”的代名詞。河北之“土”，也因此成為了另一種美?！昂颖蓖廖毒包c”甚至還在進一步進行符號化的變異，從“外表上的土”進化成“精神上的美”。

“華商韜略”在《河北為什么這么土》之中分析了河北的土味之后，甚至最后夸贊河北：

怎么實用怎么來，好看不能當飯吃，經(jīng)濟實惠才是硬道理，寫意和留白的藝術手法在這里通通不需要，簡單直接才是首要訴求。這就像河北人的性格——“土”是一種實在。有大局觀，踏踏實實過日子，但求一個太平……除了河北，大概也沒有哪個省份“實在”到，把協(xié)助其他地區(qū)的發(fā)展，作為自己的發(fā)展目標了。

這種丑美符號轉化甚至也得到了史里芬自己的認可，他在一檔《我從河北來》的電臺節(jié)目中甚至開玩笑稱，以自己是保定人，擁有“純正的河北血統(tǒng)”而自豪。

土味景點上的大而全、混搭風甚至最后被引申為，河北人有容乃大包羅萬象，什么都要“大”，心中有大格局所以才能用土味這種形式才能夠容下下世界萬物。他是河北人，他感到驕傲。

美國傳播學者阿特休爾在《權力的媒介》說：誰掌握了媒介誰就掌握了權力。

社交媒體上的扭曲力場讓河北這個符號不斷變異，從沒有存在感，到沙雕土味再到“實在”、包羅萬象。

這種變異像極了德國藝術批評家鮑里斯·格羅伊斯在《揣測與媒介》那段話：

面對媒介的強大優(yōu)勢，主體喪失了對意義與無意義、精神與物質(zhì)、真理與謊言、文化與自然、固守與自決等之間的界線進行監(jiān)管與穩(wěn)固的能力。因此這一切間的界線都消失了，隨之產(chǎn)生的是無限的、無結構的，處于不斷地運動之中的、在時間與空間中流動的大量符號，這樣的符號可以躲避一切有意識的控制、描繪和把握，由此也可避免任何主體名義進行控制來徹底實施權力。

不過，我必須問一句，史里芬真的從心底里認可河北土味景點么？

恐怕并不是。這種驕傲和認可包含了某種反諷意味的同時，也在通過夸張、諷刺、搞笑等外顯表達層面引起社會關注，甚至還在隱含著對新生、創(chuàng)新、變革和多元化的憧憬。

這種狂歡式的集體審丑，恐怕真正目的還是在于推動“真正的美”在河北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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