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火柴的老男人:創(chuàng)立第110年,不希望倒在自己手里


賣火柴的老男人:創(chuàng)立第110年,不希望倒在自己手里

文/許伊雯 何星瑩

編輯/羅傳達

40多年后,賣火柴的小女孩,變成了賣火柴的“老男人”。

胡午寅這句口頭禪一出,常常逗人一笑。但準確地說,40多年前他是個小男孩。沒說錯的是,如今他確實是個“老男人”。

胡午寅是杭州火柴廠廠長,全國火柴協(xié)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今年58歲,衣食無憂,可內(nèi)心的憂慮從未消退過。他厚厚的眼鏡片背后,是這些年來孤獨的奮斗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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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記憶中的火柴

他知道,很多人已經(jīng)不用火柴:隨著人力成本增加,利潤率下滑,加上打火機擠占市場份額,火柴,已在人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了。

“為什么我還在堅持,因為我看到希望?!焙缫嬖V鋅財經(jīng)。又說,“希望火柴事業(yè)不要斷送在我的手上?!?/strong>大多數(shù)了解火柴行業(yè)現(xiàn)狀的人都有這種不安定感。

希望歸希望,掙扎歸掙扎。40多年來,那些分散在全國各地,和胡午寅一起成長起來的一批“火柴兄弟”,一個一個都陷入了焦慮。

他們是中國火柴行業(yè)的堅守者,清一色“老男人”,頭發(fā)和皺紋“出賣”他們的年齡——都是靠六十歲的人了。

第110年

今年是杭州火柴廠第110年。

十年前,杭州火柴廠百年廠慶,專程趕來杭州“慶生”的中國火柴協(xié)會一位領導拍著胡午寅肩頭說,老胡!你可要挺??!如果連你也倒下,我們中國火柴就再也沒有百年企業(yè)了。

胡午寅當時點了頭:“嗯!”但往后十年,胡午寅屢次“挺不住”,特別是去年。

“做得多的時候,2009年之前每年都有25萬件。但往后賣得越來越少?!?018年,杭州火柴廠的銷量5萬件,一年400萬元的銷售額,除去開支沒什么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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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之前的杭州火柴廠

2018年10月,這個占地11畝、位于千島湖的杭州火柴廠,爆破拆除,為途經(jīng)發(fā)展的杭黃高鐵讓路。杭州火柴廠的實體,從此消失。

拆遷那天,胡午寅站在廠房的最高層,看著曾經(jīng)耗盡心血建立的一磚一瓦被拆除,心在滴血。

幸運的是,胡午寅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早幾年他開始了火柴代加工,逐漸弱化火柴的使用功能,著重火柴的創(chuàng)新和藝術發(fā)展。

所以嚴格說來,雖然中國僅存的百年火柴廠制造基地沒有了,但它的品牌并沒有倒下,仍有產(chǎn)品輸出。杭州火柴廠的品牌,進入了它第110年。

胡午寅也一直跟自己打氣,不能讓火柴廠“挺不住”。他的少年時代就是在糊火柴盒中度過的。那個時候,糊一萬個火柴盒就能賺4.5元,相當于是福利。他一家人都做這個事。

千秋火柴夢,擋不住時代的變遷。2003年,杭州火柴廠因為經(jīng)營不佳,面臨轉資拍賣,胡午寅仍記得當時的心情,“我們?nèi)乙宦犝f火柴廠要轉資,無論如何都要買下?!?/strong>

他們湊了整整90萬元,把杭州火柴廠的品牌與設備全部買下,打工者搖身一變,他從此做起了廠長。

2012年,一直想“薪火相傳”的胡午寅,把自己兒子胡立偉也“騙”了過來。他告訴鋅財經(jīng),“兒子起初很抵觸我的工作。他喜歡車,我就買了輛別克送給他,花了25萬元,請他來火柴廠幫忙?!?

胡立偉來了,改變了火柴的傳統(tǒng)價值,從創(chuàng)意入手,擔任起火柴盒設計師。更驚喜的是,他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接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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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立偉設計的創(chuàng)意火柴

然而,年輕人終究還是向往繽紛五彩的大世界。兩年后,胡立偉離開了。

杭州火柴廠,始于清宣統(tǒng)元年 (公元 1909 年),由趙志成等人共同籌資5萬銀元在海月橋畔創(chuàng)立,定名光華火柴公司,新中國成立后改名杭州火柴廠,現(xiàn)在是全國僅存的百年火柴企業(yè)。今年是它第110年。

杭州火柴廠百年之后有胡午寅,胡午寅百年之后還有誰?這是一個無解的題。

火柴兄弟

胡午寅摸了個底,火柴行業(yè)最興盛時期,全國共有600多家火柴廠家,而今僅剩24家。

其中10家從事老的火柴生產(chǎn),剩下的十幾家集中在河南安陽、山東等地,主要制作藝術火柴和出口火柴。這些火柴廠的老板都是男人,且多是“老男人”。

胡午寅管他們叫火柴兄弟,他認識每一個火柴兄弟,兄弟們有個共同的稱呼:“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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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僅存的5家骨干火柴廠,鋅財經(jīng)整理發(fā)布

鋅財經(jīng)采訪下來發(fā)現(xiàn),這些兄弟們都面臨一個共同的難題:隨著行業(yè)銷量下滑,他們的銷售額和利潤都低得“可憐”。

安徽蚌埠虎頭火柴有限公司有80年的歷史。56歲的濮正剛當了19年的廠長,銷量下滑成了他最頭疼的事情,去年他的廠,全年銷售在45-50萬件(每件1000盒),銷售額在大約在千萬元,利潤率10%左右。

江西景德鎮(zhèn)瓷都火柴廠建廠33年,目前是國內(nèi)幾家火柴企業(yè)的代工廠,杭州火柴廠就在這里代加工。目前年銷量3萬件,利潤150多萬元,除去人力、房租等各項開支,一年幾十萬元的賺頭。

廠長程有田65歲,從事火柴30多年。從起初的600多人到現(xiàn)在的三四十個工人,親歷這一切的程有田不免感到心酸,他笑稱“現(xiàn)在是小規(guī)模生產(chǎn),小廠慢慢過” ……

據(jù)統(tǒng)計,2018年傳統(tǒng)火柴行業(yè)全年銷售額不到4000萬元,相較2017年下降了20%。一件火柴的利潤平均0.7元,每小盒僅僅幾厘錢,平均只有2.6%的利潤率。

相較現(xiàn)代企業(yè)的高盈利能力,傳統(tǒng)火柴業(yè)基本是微利或無利狀態(tài)。

河北泊頭市明光火柴廠廠長田向農(nóng)不服輸,嘗試讓火柴以新文化形式進入大眾視線,比如做文化火柴:將火柴文化印制在火柴盒上。但他這個路子,行不通:市場不景氣,利潤空間小,且年輕人不愿意來。

年輕人不來,“老男人”仍在,因為火柴,早已烙在他們的靈魂里。

很多小說電影里都會有相似一幕:一個窮苦人家的女人,就著昏暗的油燈,整夜在糊火柴盒。只有行家才知道,那時候火柴盒并不是你想糊就能糊的,只有廠里家屬才能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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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火柴的工人 胡午寅提供

這一幕屬于火柴兄弟們的童年。

胡午寅奶奶,13歲那年從諸暨來杭,當了火柴廠(當時叫光華火柴公司)的小包身工,每天被“拿摩溫”搜身,經(jīng)常餓飯挨打。他媽媽,1958年大躍進時進杭州火柴廠,一直工作到1980年退休……

他排行最小,上面有4哥1姐,從小都在火柴廠家屬大院長大,在火柴廠子弟小學念書,很小就靠糊火柴盒貼補家用。

和胡午寅一樣,方舟火柴廠廠長趙長新從小在火柴廠長大。他母親是一名地下共產(chǎn)黨員,在安陽的火柴廠做了一輩子火柴。

從小就和火柴打交道的趙長新,在考大學失敗之后,頂替母親,成為了火柴廠的工人。“我現(xiàn)在閉著眼睛還能糊火柴盒。”趙長新回憶。

跳動時代的脈搏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能夠幸免的。

鋅財經(jīng)在胡午寅提供的尚未出版的《火柴工業(yè)史》一書里看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杭州火柴廠曾風光無限,最興盛時期,全廠職工1400人以上,年銷售火柴超過80萬件,買火柴要憑票甚至開后門才能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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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火柴廠,巔峰期年產(chǎn)80萬件火柴

如今風光不再,人力成本增加、城鎮(zhèn)化進程、打火機無時不刻擠占火柴的市場份額,使之生存更加艱難?;鸩?,在許多大中城市都銷聲匿跡了。

在杭州火柴廠還沒拆掉的時候,胡午寅每年春節(jié)都沒有閑在家中,他忙著去河南,去湖南、廣西,給外地員工送去過年紅包,請求他們明年繼續(xù)回廠里上班。

但他還是沒能挽留絕大部分員工。因為有兩點是確定無疑的:第一,全國的火柴廠紛紛倒閉停產(chǎn),不可能有哪家給得出比他這里更高的工資,這些員工肯定沒干老本行。第二,不在這行干,人家現(xiàn)在的薪水肯定高過自己之前在火柴廠上班。

火柴兄弟最大的競爭對手,還是打火機。據(jù)公開資料顯示,中國生產(chǎn)打火機的廠商在千家以上,產(chǎn)能過億的廠商也有約 30 家。

其中,每年中國生產(chǎn)打火機在 150 億只以上,其中超過 65 億只出口。世界打火機產(chǎn)量70%都是來自中國,中國已成為全球打火機最大生產(chǎn)基地和出口基地。很多人不需要火柴了。

胡午寅不停地提出抱團,不要打價格戰(zhàn),不要跨區(qū)域競爭。2008年金融危機發(fā)生,全國當家人走投無路,商討成立代工廠,統(tǒng)一價格(4.3分一盒),開始抱團。

時代的神經(jīng)被刺痛,時代的脈搏跳動著。

火柴兄弟被命運織成了一張網(wǎng),在這個狹窄的行業(yè)里深呼吸。雪崩之際,抱團雖沒有讓他們跌到最深的谷底,但是利潤逐年下滑已是不爭的事實。不創(chuàng)新,只能等死。

目前,出口火柴和禮品火柴,是這個行業(yè)僅存的從業(yè)者們普遍認可的轉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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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的創(chuàng)意火柴

2012年,河北泊頭明光火柴廠破產(chǎn)重建,轉型做出口火柴和廣告火柴的生意,現(xiàn)在一年生產(chǎn)大概在十二萬箱左右,民用火柴和出口火柴各占三分之一,剩余的三分之一則是文化和廣告火柴,銷量有回升跡象。

方舟火柴趙長新告訴鋅財經(jīng),前幾年自己“閉門造車”,從沒做過市場調(diào)研,客戶需要什么,他就為他們做相應的批發(fā)和定制。后來因為客戶的需求,讓他發(fā)現(xiàn)除了廣告火柴,還有別的路子可走——做禮品火柴,比如婚慶火柴、旅游火柴、藝術火柴。

10年前,杭州火柴廠差點倒閉,胡午寅決定放手一搏,花了幾十萬從北方買來一批更先進的生產(chǎn)機器,將木質(zhì)火柴盒變成紙質(zhì),“機械化一上,兩個人抵得上十個人。”這樣生產(chǎn)工序簡化了,人力成本也緩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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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火柴廠的創(chuàng)意火柴

在廠子被拆之后,胡午寅找代工做出口火柴。他告訴鋅財經(jīng),由于環(huán)保和安全的理念,在歐美國家,火柴是首選取火工具?!跋鄳?,質(zhì)量要求更高、價格更貴,一盒可賣到3英鎊,約30元人民幣?!?/p>

相對來說,安陽天元禮品火柴廠在行業(yè)內(nèi)最年輕,這是一家以生產(chǎn)火柴文化為主的文創(chuàng)企業(yè),86名員工,擁有一套完整的工藝生產(chǎn)線。年銷量7萬多件。

廠長魏海濤并不認為這是夕陽行業(yè),他清楚國內(nèi)的市場需求不大,將重點放在出精品,以及出口上。比如原先一盒火柴能裝30-50根,現(xiàn)在的火柴只需要十幾根,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工藝上面。

“火焰永不熄滅”

是把這個百年火種繼續(xù)艱難保存下去,還是忍痛告別百年文化?胡午寅每天都在糾結。

他了解這個行業(yè)里的每一個當家人。有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

寧波正大火柴廠成立32年,其生產(chǎn)的“童車”牌火柴已有百年歷史,然而每年1萬件的銷售不足以支撐150名員工和生產(chǎn)發(fā)展。董事長鐘青林今年59歲,七八年前他決定改行,生產(chǎn)電池。

另外,周口冀康火柴廠廠長王錦廠轉從建筑行業(yè)了;安徽祁門火柴廠常務副廠長施傳榮回老家開農(nóng)家樂了……從他們口中,鋅財經(jīng)聽到最多的詞,是“沒有辦法”。

但胡午寅不想讓火柴斷在自己這一代,他帶著火柴兄弟們想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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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兄弟們的出口火柴

一次,在各國考察時發(fā)現(xiàn),印度已經(jīng)成了世界最大的火柴生產(chǎn)國,擁有900多家企業(yè)。這些出口歐美國家的火柴廠打破了胡午寅對火柴廉價、低利潤的固有思維。

他說,到國外發(fā)展,或將是他們之后的重點計劃。

“我今年56了,至少我在行業(yè)內(nèi)的這段時間,我們還在上升階段,這個行業(yè)再干個三十年沒問題。在我有生之年,火柴消失不了?!焙缫暮眯值苴w長新很自信。

廠子拆除后,胡午寅保留了6臺設備。他想有一天,杭州火柴廠能像泊頭火柴廠一樣引起政府重視,建立博物館,這些設備可以捐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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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泊頭火柴廠在河南省博物館展示

目前,他所在的南星街道文化站正在為杭州火柴廠申遺。

在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專屬于那個時代的輝煌和執(zhí)著。

今天任何一家企業(yè),都必須學會開放、分享、責任、全球化。火柴也是。

胡午寅跟兄弟們說,只要我們共同努力,路就在我們腳下,火柴不會消失,火焰不會熄滅,我們火柴行業(yè)將是永遠不落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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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06
賣火柴的老男人:創(chuàng)立第110年,不希望倒在自己手里
文/許伊雯何星瑩編輯/羅傳達40多年后,賣火柴的小女孩,變成了賣火柴的“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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