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職業(yè)教育的都是“差生”嗎？畢業(yè)后工作究竟好不好找？

撰文|小不董

編輯|李信馬

題圖|IC Photo

前幾天，北京地區(qū)的中考剛結(jié)束，就因為試題過于簡單而沖上了熱搜，660分滿分，僅海淀區(qū)655分以上的就有517人，而之后曝光的中考數(shù)學試題，也讓不少家長感到欣慰——就這個難度，輔導孩子上高中還是沒問題的嘛！

圖片來源：網(wǎng)絡

與北京相比，不少地區(qū)的中考，難度要高很多。不過，再簡單的中高考，都會起到篩選和分流的作用，這也涉及到一個大多數(shù)人并不期待的選項——職業(yè)教育。

多年來，職業(yè)教育為我國的經(jīng)濟建設輸送了大批專業(yè)人才，但因為歷史原因，很多人對職業(yè)學校抱有“差生才去讀”的刻板印象，對其不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職業(yè)教育，是我國教育體系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今年4月通過的《職業(yè)教育法》中，我國首次明確職業(yè)教育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但真實的情況到底如何？參加職業(yè)教育能學到知識技術(shù)嗎？還是只是混日子？畢業(yè)之后工作好找嗎？待遇怎么樣？

我們采訪了來自北京、深圳、青島和威海的四位受訪者，其中兩位是在校學生，還有兩位已經(jīng)畢業(yè)工作多年，通過他們真實的經(jīng)歷，來還原職業(yè)教育的真相。

宋銘 16歲 深圳 2021年開始職業(yè)教育

16歲的宋銘家境比較好，從小學開始踢足球，被保送到了一所不錯的初中，本想靠著體育特長進入深圳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中就讀，沒成想文化課拖了后腿，于是去了東莞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就讀……

我爸爸開了一家公司，媽媽就是全職在家，從小學開始我就一直踢足球，以體育生的身份保送到了初中，深圳有一所高中招足球特長生，專業(yè)也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我想這所學校不錯，也沒有準備其他的備選。

我們班有30多個人，20多個特長生考上了高中，但我就屬于運氣差點的，中考的時候文化成績不夠。沒辦法，我就聽了爸媽的意見，來東莞這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上學，選了計算機平面設計專業(yè)。這個專業(yè)大多數(shù)都是沒有什么基礎的學生，還好老師都比較認真負責，會從頭講，只要用心學還是可以弄明白的。

我們的班主任換了兩次，前兩任年紀大一點，管理方式有點問題，導致同學們都對他們有點意見，相互之間對抗情緒比較嚴重，那兩位班主任就辭職走了。后來這位班主任來了以后，對我們像朋友一樣關(guān)心，沒事就煮點東西來我們宿舍大家一起吃，學習上也一樣，不懂的問題去問他，也會認真的教我們，現(xiàn)在的老師有兩位20來歲的，還有兩位30來歲的，其實歲數(shù)跟我們差不多，交流也不會有太大問題，大家的成績都有所提高。

這些老師學歷都不差，管理方式還有教學方式都挺好的，所以說只要你認真學，不是完全學不進去或者上課經(jīng)常開小差的，都會有所收獲。但是學校的硬件條件，比如教學設施、實驗室什么的，就說不上高級也差不到哪去，比較一般吧。

發(fā)憤圖強的學生也有，一個班最多5到10個吧，因為有很多人是考上了高中，但不是公辦的是民辦的，學費比較貴，家庭條件也不算好，家里沒資金支持他去上高中，就被迫來了這所職校，比較努力的話能排前幾。

我們學校人倒是挺多的，因為有中職部和大專，我這個就屬于中職3+1，語數(shù)英加上計算機證書，一共上3年，學費一年是一萬七，因為我不是東莞戶口，要多交3500。這些費用不包含校服，要另外買，而且去宿舍以后要強制購買床上用品，其實就一個被子、一個枕頭、一個涼席、一個桶，還有一個洗漱杯，就收我們380，我覺得挺貴的，枕頭特別硬，根本睡不好，過了幾天我就把家里準備的帶到了學校。

同學們大多數(shù)父母都是打工的，一年一萬七的費用對很多家庭來說也是挺大的開銷。每次在學校交電費，我說一人充50塊，然后就一兩個月不用交了，他們說不要，沒錢，然后就一人5塊5塊的充，用不到一周，有時候空調(diào)開著開著就停電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之前見過的世面不太一樣吧，我跟很多人玩不到一塊，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之前宿舍6個人，其他5個我都玩不來，就換宿舍了，現(xiàn)在和大家相處挺好的。

從去年來到這所職高，快有一年的時間了，當時學校招納新生餅畫的有點大，宣傳冊上寫的是大專那樣的4人宿舍，來了以后發(fā)現(xiàn)是6人間；學校本來有兩條小吃街，可能疫情影響吧，第二個學期來就全都沒了；我本來很擅長足球，很期待社團活動，但是一直都沒有人組織過。剛開始我心里有點接受不了，這種情緒困擾了我小半年時間，但是既然來了也只能說服自己接受。我沒有報五年制的大專，就是因為我想把語數(shù)英學好一點，再拿個計算機證書，去考一個好點的大專，再努力升學，一步一個腳印慢慢來，爭一個好前程。

杜偉 18歲 北京 2019年開始職業(yè)教育

2004年出生的小杜，家住北京通州，初二開始學體育，本想上體校，但因為中考成績不理想，于是在老師的建議下，順應隨遷子女政策開始職業(yè)教育，學習影視后期專業(yè)……

我一直跟爸媽在通州居住，但是戶口不在本地，從初二開始我就學體育，水平應該是足夠的，本來想高中直接上體校，但是中考單科平均分70多，有點失利。老師建議我去上職高，因為我爸媽在北京的社保交夠年限了，所以沒有本地戶口也能上，本來一年六千左右的學費也可以減免，學校里面享受這個政策的學生大概占30%。

中考分數(shù)出來以后，面對分流，第一天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感覺挺遺憾的，大家以前都坐在一起學習，突然有一天就要走上不同的道路，人為的被分開了。但后來也就很坦然了，實際上大家都是比較平靜的，我也從來沒有埋怨過什么。

決定要去職高，我一開始心里有點抵觸，感覺職高都是學習不好或者混日子的學生才去，真的到那以后才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跟我情況差不多，也有不是本地戶口的一些外地生源的好學生，挺有才華又有特長。上完初中不想讀高中的，或者家里有錢不想競爭了，就隨便上個學的也有，但是很少。

我現(xiàn)在就讀的是北京輕工技師學院，學影視后期專業(yè)，我感覺學校在師資力量上還是挺雄厚的，我們在機房上課，計算機的配置也足夠好。我之前就對影視這一塊比較感興趣，我19年剛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有個哥哥帶我去過傳媒大學那邊的一個攝影棚，我看到攝影師的設備，還有燈光控制，就感覺非常帥。

我上的是3+2，三年中專兩年大專，第四年上完之后，剩下那一年就可以去實習了，第五年再發(fā)畢業(yè)證，相當于是上四年。班主任會給我們提供去年師哥師姐的實習報告，他們?nèi)サ囊簿褪且恍┬」?，工資比較少，在北京不到3000，剛?cè)胄械膶W生薪資，我了解到的大概是四五千，應該是專業(yè)知識水平還達不到社會上的需要吧。

工作截圖 圖片來源：杜偉

學校會提供一些實習單位名額，好的公司就要求在專業(yè)課上達到前幾名，老師會先推選一些優(yōu)秀的去參加雙選會，比如學生會或者國旗隊的，我在入學第一天就加入國旗隊了，經(jīng)過三四年也當了隊長，在雙選會里，被多個公司選中的話，自己再選擇一家。

日常生活中的杜偉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那些正常上高中的同學，我們偶爾也會聚一聚，他們總是說我太閑了，特別羨慕我這種生活，但是我感覺這就是不同的人生方向吧，我至少現(xiàn)在知道怎么跟一些人交往，怎么能穩(wěn)住人脈，還有控制金錢，我一般不會有太大的花銷。我也想過職業(yè)發(fā)展的問題，打算前幾年先腳踏實地穩(wěn)扎穩(wěn)打的干，最好能認識一些人，再努力到大型的私企公司去，有機會的話自己闖一闖。

于曉彤 29歲 2011年參加職業(yè)教育

于曉彤從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媽媽在中國臺灣，本打算高考結(jié)束后直接去媽媽安排的大學就讀，但因為居住證辦理太慢，為了不耽誤時間，她決定先在本地進行職業(yè)教育……

我是離異家庭，爸媽都不在我身邊，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深圳了，媽媽去了中國香港，后來嫁到了中國臺灣，我從小在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身邊長大，跟父母可能幾年都見不上一回。爸媽對我一點都不了解，不知道我成績不好——我不愛學也學不會——只是送我上好的私立學校，給我錢，成績不好就補課，就算是補償我了。

我清楚地記得，初中我是沒有周末的，全是各種各樣的補課，都是在老師家度過的，不是在數(shù)學老師家，就是在英語老師家，不過補課我也不好好上，到初三我去都不想去了。

本來我媽媽是希望我去臺灣念書，但沒有居住證的話，我只能以探親或者旅游的名義去臺灣，最多也就待15天吧，沒有辦法在那邊念大學，這個證要辦兩三年，這期間我不可能一直玩，所以就先在本地的青島外事服務學校讀了商務日語，總比在家待著啥也不干強。

職業(yè)學?？赡芙o大家的印象就是秩序差、比較混亂，或者經(jīng)常發(fā)生校園霸凌，但我該干什么干什么，從來沒有參與過所謂的打架斗毆，也沒人找我麻煩，平平淡淡地過了三年，并不覺得有多亂。

因為之前被家人管得太嚴了，我在職教的時候有點叛逆，從外形上抒發(fā)不滿，學校對于著裝是有嚴格要求的，也不允許染發(fā)，我就去染了頭，金黃色的錫紙燙爆炸頭。然后我就被全校點名批評了，告訴我下午的課也不用上了，把頭染回來，我也沒去，僵持了一個星期。

畢業(yè)后我去臺灣上了輔仁大學，跟職教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在職教，我們沒有任何作業(yè)，周一到周四，下午2點以后的課就全是自習，學不學全憑自覺，下午教室都沒什么人，因為老師不管，可能偶爾過來看一眼。輔仁大學也是走班制的私立大學，入學標準其實還蠻低的，可能交錢就能上，每學期一萬二到一萬五，還要交一些其他的費用，唯一的要求就是得有綠卡或者是本地人。職教的學費大概每學期兩千，相比下性價比高一點。

我念完大學，2017年底就回來了，我媽是個女強人，我也不是個軟柿子，這么多年沒在一塊兒，很容易就發(fā)生沖突了，我沒辦法跟她同個屋檐住?；貋硪院笸媪藘赡?，我一個朋友問我要不要上班，他們的文旅公司缺一個文職，相當于助理，我就去了，然后干到了現(xiàn)在。

公司的項目就是做一些景區(qū)的宣傳活動，比如策劃古鎮(zhèn)的活動、漢服活動，我們做活動設計，還有搞露營基地，這也屬于公司的副業(yè)。這份工作需要經(jīng)常到處跑，去一些不太景氣的景點做宣傳，大多在很偏的地方。沒有上一個正經(jīng)的大學，對我來說多少也算遺憾，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學歷在這個行業(yè)還算是高的，很多人是沒上過大學的，工作中還是要看實際能力。

或許我以后的孩子可以彌補這個遺憾，如果我賺很多錢，肯定會想辦法輔導孩子的功課，如果家里沒條件，就要看孩子的自覺了。也可能我會跟我媽一個想法——我給你提供便利，但你學成什么樣，我說了也不算。

楊妍 29歲 2011年開始職業(yè)教育

距離楊妍2011年正式開始職業(yè)教育已經(jīng)過去11個年頭了，畢業(yè)以來她換了四五家公司，一開始對于建筑設計專業(yè)的堅持也慢慢發(fā)生了改變……

我爸媽是做小生意的，有一次去他們店里，聽到一位老大爺說，有家省屬直辦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還不錯，以后能在機關(guān)單位上班，因為我成績不算理想嘛，就去看了看這個學校的簡章，覺得還行，爸媽也比較尊重我的意見，我就去上學了。它是一個城市建設類的學校，兩個比較優(yōu)秀的專業(yè)，一個是建筑設計，另外一個叫做土木工程，我當時覺得土木工程肯定是要下工地的，考慮了一下就選了建筑設計，我的分數(shù)對于這個學校來說還是比較高的，所以第一志愿就錄取上了。

我們學校原來在濟南市中心，后來搬到了市郊，占地也大了很多。去的時候，其實還沒有建設完成，我們的專教（專用教室）還在施工，當時在別人的專教里面上了一年課，第二年我們就搬到了自己的專教，教室大了一半，課桌也升級成了很大的能夠斜撐起來畫圖的桌子。我們專業(yè)5個班，一班和二班學生的入學成績比另外幾個班要高，師資力量也比他們強一點，有幾位老師是海歸的博士生，后面幾個班的老師可能就是普通教師。

我上的是正常的全日制三年，兩年半上課，半年實習，就跟普通大學那種三年半上課、半年實習是一樣的。學校在整個山東來講，還算是小有名氣的，畢竟是省廳辦的，教學模式比較嚴格。一些基礎理論還有軟件的應用，跟本科學校學的差不多，但是正常來說這個專業(yè)要上五年，所以我們其實是比人家少上了2年的課，本科學校的專業(yè)課比我們多，講的自然更詳盡，我們就會跳著講、壓縮講，很多學生破罐子破摔不好好學，最后沒辦法畢業(yè)，還要補考。

我覺得老師應該跟學生講清楚，如果不能畢業(yè)的話，以后會面臨什么問題，還有職業(yè)規(guī)劃也沒有和我們講過。其實，如果身邊沒有人從事這個行業(yè)，比如我這樣的，直到工作之前，只知道可以進設計院做設計師設計房子，但除此之外能做什么就不知道了。我們學校還特別喜歡查衛(wèi)生，比如說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桌子上不能擺書之類的，這樣的事情我覺得沒有必要。

學校每年也會組織幾場校招，但是質(zhì)量不是很高，參與的企業(yè)也不多，比如我應該是去建筑設計院工作，但校招的時候，我印象中基本沒有相關(guān)單位，很多人的實習報告也會作假，可能隨便找個認識的人就把公章蓋了，甚至有的人去保險公司干了半年，學校也認了，反正你曾經(jīng)去外邊工作過。

2014年，我自己網(wǎng)上海投找到了一家很小的私人事務所，包吃包住，我就很快樂地在那上班了，后來跟隨公司到了惠州，老板一直沒解決社保和勞動合同，我就離職了，然后在深圳待到了現(xiàn)在。中間換了幾家公司，整體來講，大公司的工資高一些，但工作偏向螺絲釘模式，能力提升少，事務所的工資低，但扁平化管理，項目也追求小而精成長得更快。

去年11月，因為行業(yè)不景氣，還有被恒大暴雷波及到，我們公司降薪了50%，等到今年1月份的時候，行業(yè)大面積裁員，我當時在的公司裁的還算不多，大概十分之一，我不在名單上，不過我自己離職了。

我現(xiàn)在自己在家接一些私單，收入還算可以，但是不太穩(wěn)定。接下來我考慮轉(zhuǎn)行做IT，因為我覺得互聯(lián)網(wǎng)是不會衰敗的行業(yè)，雖然曝出了大廠大批量裁員的消息，但我覺得應該是階段性的，互聯(lián)網(wǎng)還有很多可以做的東西，比如人工智能，我們建筑行業(yè)跟互聯(lián)網(wǎng)其實是有交叉的，比如小庫在做的智能一鍵生成建筑方案圖紙的項目，所以我有考慮往這方面去走。

找工作的時候，一開始我也會因為第一學歷不是本科而自卑，面試的機會都很少，所以我又去修了一個函授的本科，之后我都是拿本科去投簡歷的，效果好一些，但其實工作之后慢慢發(fā)現(xiàn)，因為上學的時候比較努力，我在業(yè)務能力上跟本科畢業(yè)的同事沒有什么區(qū)別，晉升的速度也正常。建筑界現(xiàn)在基本上都是研究生，普通的學校已經(jīng)“卷”不過了，想要好的機會就得讀研，人家跟我提過非全日制的在職研究生，或者國外那種一年制的，有點刷學歷的意思，我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我的性格其實比較剛，會因為工作推進的問題跟我的老板起沖突，而且還不止一次，希望我以后能鍛煉出來強大的內(nèi)心，就像我導師以前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當你做一個建筑師，你一定要內(nèi)心足夠強大，當你接到一個電話說你家里破產(chǎn)了，你的父母病危住院了，你的伴侶跟你說分手，或者更糟糕的情況同時發(fā)生的時候，你還可以淡定的說一聲——我知道了?！?/p>

（文中宋銘、杜偉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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