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如果柏林遇見韋伯

文|吳俊宇

以賽亞·柏林那句——別人不曉得我總生活在表層——簡直讓人噗嗤發(fā)笑。

我腦海中幾乎就浮現(xiàn)出了一個壞老頭懷抱情人享用美食的畫面。

馬克斯·韋伯那段——沒人知道下一個住進這個鐵籠的會是誰......機械式的麻木……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而空殼人還浮想著它自己已達到了一種史無前例的文明程度——簡直讓人陷入抑郁。

我看到的是韋伯挑燈夜戰(zhàn),妻子瑪麗安妮在身邊守候的場景。

以賽亞·柏林如果能見到馬克斯·韋伯,應該會聊得很開心......

柏林可能會勸韋伯:嘿,老哥,放輕松,多活幾年!

韋伯大概想問柏林:你怎就能那樣淺薄開心愛拖稿?

以賽亞·柏林

1920年馬克斯·韋伯56歲便撒手而去。當時的以賽亞·柏林才11歲,剛剛從俄國逃亡遷居至英國。11歲的柏林當然沒辦法和韋伯對話,但是......如果......

以賽亞·柏林活了88年,見證了一戰(zhàn)后的政治格局,也見證了二戰(zhàn)時的炮火紛飛,還見證了柏林墻倒塌以及冷戰(zhàn)結束——他的幾乎所有核心理論其實都是冷戰(zhàn)結束后才完全定型的。

馬克斯·韋伯

如果老天爺能給馬克斯·韋伯續(xù)上32年,他還能見到美蘇冷戰(zhàn),他的理論體系一定會相當精彩吧。

可惜沒如果,慧極必傷,歲月不饒人。韋伯的個性決定了他“食少事繁豈能久乎”。

真正從馬克斯·韋伯和以賽亞·柏林的歷史地位來看,可能韋伯短短56年的成就還是比柏林88年的成就要更高——但是從流傳后世作品的文學素養(yǎng)來講,以賽亞·柏林還是比馬克斯·韋伯要強。

國內很少有人研究以賽亞·柏林的精神譜系。這種毫無觀點的騎墻派真的很難做確定性的譜系研究。其實馬克斯·韋伯也是如此。他的那些作品很難做一個確定性的定論——如果非要總結的話,他的觀點就是,“我沒有觀點,這世界吃棗藥丸”。

韋伯其實一直在羅列事實研究各國文明史,柏林則是在圍繞自由主義做觀念史的研究,剖析各個思想家的脈絡。

在《自由及其背叛》一書中,柏林一口氣列舉了愛爾維修、盧梭、費希特、黑格爾、圣西門、邁斯特這六個思想家的民主思想是如何變成極權工具的。每一個思想家最后都被批判了一番。

尼采這種疊床架屋、機關重重的思想家到了柏林那里依舊是庖丁解牛輕松化解,用柏林的話來說:

所有的偉大思想機器,通常只是內在堡壘的外圍工事——對抗襲擊的武器。

尼采就是這種思想家,龐大繁雜的堡壘幾乎無人能夠攻破,但是如果繞開迷宮會發(fā)現(xiàn),內核的東西居然如此簡單。

換句話講,你引用那么多名人名言,搞那么多復雜邏輯,歸根究底還是為了藏住那個最簡單的內核。外面的名人名言和復雜邏輯都是用來忽悠人晃眼球的。

柏林用最綿柔的方式輕松化解了尼采的思想武器。

好不容易在國外找到一篇論文,結果發(fā)現(xiàn),以賽亞·柏林的核心精神譜系之一可能就包括馬克斯·韋伯——但是依舊毫無證據(jù)能夠表明柏林閱讀過韋伯的作品。

韋伯在生命盡頭呈現(xiàn)了一幅戲劇性的、強有力的畫面,描繪了不可通約的價值觀、信仰體系和生活方式之間的悲劇沖突。他卻依舊以一種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前行。

柏林的觀點和他幾乎一致,“我覺得,我自己發(fā)現(xiàn)的真理只有一條:那就是不同目標發(fā)生沖突的必然性......我的生活和我的觀點截然不同……我認為所有選擇都是痛苦的,但不意味著所有的選擇對我來說都是痛苦的。

你可以說韋伯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也可以說柏林是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

韋伯的名氣正是建立在他對不同文化形式探索的無與倫比的豐富性之上,而這些文化形式正是價值觀多樣性的基礎。他不僅談論神,而且以無與倫比的深度探索神。

有意思的是,韋伯并沒有信仰任何宗教,如果你非要說他有宗教信仰,清教徒式的苦修可能就是他的生活方式。說到底,其實他還是有信仰。

以賽亞·柏林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他對對立神問題的表述所能提出的關鍵批評之一,恰恰是韋伯在社會學上的薄弱之處。

伯林甚至曾引用了熊彼得的話說:“認識到一個人信念的相對有效性,而又毫不妥協(xié)地堅持這些信念,是一個文明人與野蠻人的區(qū)別?!?/strong>

然而,那份研究認為,柏林和卡爾·蘭普雷希特的思想,以及他們的語言之間驚人的相似性,使得人們很難相信卡爾·蘭普雷希特對柏林沒有影響。然而,沒有證據(jù)表明柏林知道卡爾·蘭普雷希特的作品——卡爾·蘭普雷希特提出了文化史(Kulturgeschichte)的概念,并開創(chuàng)結構史學的方法論。

簡單說,這種史學研究方法更多是不像過去僅僅只是關注“集體的”事件,更多在考察“個體的”事件。其實這種研究策略和今天中國非虛構寫作提倡的“為歷史留存細節(jié)”有著非常相似的理念。

柏林的傾向往往也是更多地把自己的想法歸功于他人,而不是把別人的作品稱為自己的作品。

是啊,我們今天討論的所有問題,其實蘇格拉底已經(jīng)討論了一遍,馬克斯·韋伯又討論了一遍,羅振宇和許知遠再討論了一遍。

真的沒有誰的觀點是真正原創(chuàng)的。所有人的知識,從某種意義上看,全都是二手知識。

如果要問為什么以賽亞·伯林正如他本人所描繪的那只“思想的狐貍”。核心原因還是他的成長經(jīng)歷。

出身于猶太家庭,流亡自恐怖蘇俄,身處英倫學府,母語還包含德文。柏林的多元化身份決定了他在各種思想傳統(tǒng)之中視角多遠、左顧右盼。

韋伯出身一個德國政治家庭,德皇威廉二世時代壓抑的社會氣氛,老韋伯的殷切期待,家中長子的心理負擔幾乎全部壓在了韋伯肩上。童年時的韋伯就不善社交,通常愛自己守著玩具自言自語、自娛自樂。四歲時的腦積水讓童年時期的韋伯有著焦慮+神經(jīng)質的后遺癥。

我不知道柏林小時候父母對他究竟如此,兒時和玩伴關系如何??偠灾?,根據(jù)《柏林傳》的記載,柏林一生沒有克服自卑感。

有趣的是,這本《柏林傳》居然是柏林在晚年與不同的仰慕者共同追憶自己的一生的結果——瞧,這種人活得真是毫無拘束。還把自己豐富的感情史寫進了書里。

相反,韋伯和妻子瑪麗安妮之間的關系更像是soulmate?,旣惏材輰橐龅牡赖仑熑螆孕挪灰疲阎鞍l(fā)現(xiàn)自我”、“實現(xiàn)個人潛能”,與享樂主義針鋒相對的理念。

《馬克斯·韋伯傳》正是瑪麗安妮在韋伯死后用她的視角記錄了韋伯天才橫溢而又飽受疾病折磨的一生。但即使是這樣的soulmate,韋伯晚年依舊和另一位名為艾爾澤情人糾纏不清,瑪麗安妮和她共同從事婦女運動,竟是“姐妹般的朋友”。事實上,韋伯還不止一位情人——她是歐洲最有才華的女鋼琴家。

看,即使是清教徒般的生活方式,依舊難逃一地雞毛。天知道韋伯的內心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天人交戰(zhàn)又丟盔卸甲。

我更相信,即使是清教徒般的自我壓抑,也需要有叛逆出口。對韋伯來說,兩位情人恐怕就是他的叛逆出口。

我甚至懷疑柏林有著討好型人格的傾向,亦或是年輕時秉持著討好型人格傾向,年歲逐漸增長逐漸自信之后,討好變成了批判——總而言之,柏林的核心觀點也是,“我沒有觀點,如果非要問,那就是你們都不完美?!?/p>

用《人文與社會譯叢》主編劉東的話來說,他總想從鐵板上發(fā)現(xiàn)被忽略的縫隙,卻又總想在變奏中發(fā)現(xiàn)共通的分母;而由于不想把話說絕,他又總是瞻前顧后地在提示這一面時,又不忘隨即就提及問題的另一面。

劉東認為,這種流亡身份讓這只狐貍面對復雜的思想陷阱,猶豫猶豫、繞來繞去,在那深不見底的洞口旁兜著圈子,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像基爾凱郭爾那樣,索性向著某種信仰系統(tǒng)去縱身一躍。

縱身一躍真的好么?不見得,硬幣總分成了兩面,縱身一躍的結果就是,得到了這一面而失去了另一面。

既然不想全部失去,那倒不如騎在硬幣那條窄窄的直立線,同時欣賞硬幣兩面的美好與缺失。

韋伯和柏林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倆人生活態(tài)度截然相反。

柏林太過寬心,是個善于享受,愛拖稿子的人。愛好歌劇、欣賞文學、熱衷社交,嘗遍美食,還貪圖名聲。

兒時的顛沛流離反而導致他看待事情輕如鴻毛?!蹲杂伤恼摗窂?953年到1969年曾經(jīng)被他拖稿了無數(shù)遍,以至于出版社編輯幾乎對他喪失耐心。

看過“有史以來最壞的一個世紀”的大小悲劇,稿子這種事情大概能拖就拖。稿子哪里能比社交、美食、歌劇以及文學來得開心。

然而韋伯深受清教影響,常年郁郁寡歡,眼神中充滿憂郁。1894年和1896年他分別接受了弗萊堡大學和海德堡大學的教職。每每挑燈至夜深人靜,妻子瑪麗安娜勸他休息,他卻逼自己“我若不工作到深夜一點,就不能算是一個教授”。

1897年韋伯的父親老韋伯突然離世,老韋伯去世前,韋伯與父親發(fā)生嚴重爭吵,以至韋伯無法原諒自己,患上精神疾病后一度不能擔任教職,“無論讀書、寫字、說話、走路或睡覺,他沒有不感到痛苦的;他所有的精神機能和部分軀體機能,都拒絕運作”。學校讓他帶薪休假,卻造成他極大的心理負擔,他認為只有工作中的人“才算是一個完全的人”。

伊格納蒂夫在《伯林傳》的《尾聲》中寫到,他曾問伯林為什么活得如此安詳愉快。

伯林回答說,他的愉快來自淺?。骸皠e人不曉得我總是活在表層上?!?/p>

韋伯死前不久曾勞累到心肌痙攣,他自嘲,“機器也有轉不動的時候。”

以賽亞·柏林曾把思想家簡單劃分為刺猬和狐貍兩種,以此形容一元主義和多元主義的區(qū)別,因為——刺猬之道,一以貫之;狐貍聰穎,性喜多方。

馬克斯·韋伯可能是一只披著刺猬外衣的狐貍。他堅信學術為業(yè)政治為業(yè),因此看遍各國歷史。

以賽亞·柏林則是一只披著狐貍皮的刺猬。他博覽思想家的觀念,最終得出了堅持自由主義的結論。

一個深刻、一個淺薄,一個焦慮、一個輕松,一個忠誠、一個浪蕩,兩個截然相反的人居然又如此相似。

正如鉆石與石墨,相同元素的堆疊造就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像與不像真的只有一線之隔。

--------------------------------------------

作者 | 吳俊宇 公眾號 | 深幾度

作者系獨立撰稿人,微信號852405518

關注科技公司、互聯(lián)網(wǎng)現(xiàn)象的解讀

曾獲鈦媒體2015、2016、2018年度作者

新浪創(chuàng)事記2018年度十大作者

品途網(wǎng)2016年度十大作者

騰訊科技2015年度最具影響力自媒體

極客網(wǎng)企業(yè)會員

免責聲明:本網(wǎng)站內容主要來自原創(chuàng)、合作伙伴供稿和第三方自媒體作者投稿,凡在本網(wǎng)站出現(xiàn)的信息,均僅供參考。本網(wǎng)站將盡力確保所提供信息的準確性及可靠性,但不保證有關資料的準確性及可靠性,讀者在使用前請進一步核實,并對任何自主決定的行為負責。本網(wǎng)站對有關資料所引致的錯誤、不確或遺漏,概不負任何法律責任。任何單位或個人認為本網(wǎng)站中的網(wǎng)頁或鏈接內容可能涉嫌侵犯其知識產權或存在不實內容時,應及時向本網(wǎng)站提出書面權利通知或不實情況說明,并提供身份證明、權屬證明及詳細侵權或不實情況證明。本網(wǎng)站在收到上述法律文件后,將會依法盡快聯(lián)系相關文章源頭核實,溝通刪除相關內容或斷開相關鏈接。

2019-10-21
1920,如果柏林遇見韋伯
文|吳俊宇以賽亞·柏林那句——別人不曉得我總生活在表層——簡直讓人噗嗤發(fā)笑。我腦海中幾乎就浮現(xiàn)出了一個壞老頭懷抱情人享用美食的畫面。

長按掃碼 閱讀全文